有一种伟大叫巴金-《刘醒龙自选集》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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有一说法,远处的作家是天才,隔壁的作家是笑话。远处的巴金老人,越来越不被人当成是天才。在我成为一名真正的书写者,并将巴金老人当成动笔就能见到的邻居之后,老人拥有的全部朴实无华,都在证明,真是高僧,只说常话。所以,不将巴金老人当成天才是对的。天降大任于斯,为的就是让巴金老人与众多狂妄之辈的平实相处,及时地帮其来几颗救心丸,饮一剂还魂汤。
一位老人的远去,让一批后学长大许多。第二天的早上,大家又到了一起。回忆着一九九九年,老人在喉咙里插上两根导管之前,所说的最后一句话:“从现在起,是为你们活着!”我没有同意对老人最后言语的普遍说法,也没像从前那样只要求自己心里有数,不去触犯众怒。算不上挺身而出,我只是不再习惯从众,不再习惯洁身自好,不再习惯温良恭让。我想让大家同自己一起去触摸一个伟大的灵魂了。
虽然早已不是年轻人,这个念头刚一出现,我就觉得肩头上一夜之间磨出了一层老茧。也只有这种老茧才有力量让我将心里的话当众掏出来。当然,这老茧也是老人离去后,我们这一代人必须担在肩上的责任。
在《圣天门口》中,我形容说,一盏灯最黑。那样的黑是众多逃避所导致的,不是不懂得,而是世界太聪明,非要等到唯一的灯熄灭之后,人们才开始点燃自己的心灵之火。这些年,有多少年轻人都不堪重负的责任,被强压在这位衰弱得无法做出任何行动的老人的肩上。有多少声名显赫位高权重者都三缄其口的话语,还在凭借连呼吸都不能自主的老人的名义发出声音。老人终其一生从不计较一己之私,不管世俗之眼如何相看,事实无可否认地摆在那里,没有老人的脊梁作为支撑,文学中国也许早就被一些三头六臂的怪物,幻化为出产种种丑陋私利的自家后院。老人是定海神针,老人是镇宅宝镜。本可以早些仙去的老人,就连文学中国里最基本的良心,也还要以一己之力独自担当,直到悬于一线的生命最后一次搏动。
对巴金老人的尊敬和热爱,就像大树一样年年见长。却不然,这成长连一丝氧气、一只吊瓶都不如,救不回哪怕只需延续到一百〇二岁生日的一点点时光。虽然永生也是活着。虽然一百〇一岁也是永恒。
一九九一年春天,我去北京参加全国青年作家创作会议。那是我第一次到北京,作为首都的这座城市先前样子我并不晓得。因为是一九八九年之后,这次会议显得格外特殊。即使是我这样的陌生人,也能感受到最初时刻的郁闷与压抑。
然而,一切都在那一天的那一刻烟消云散。
一个声音在冷清了许久的会场上响起:“说真话,把心交给读者!”
没有人不懂这声音的深刻性,如风暴一样的第一轮掌声,是那最好的证明。没有人不明白这声音的针对性,如雷鸣一样的第二轮掌声,是那最好的响应。没有人不听从这声音的号召,如天崩地裂般的第三轮掌声,更是那只为真理迸发的热情。巴金老人没有亲临会议,尽管那声音只是用书面形式发出来,仍然有足够力量撼动所有年轻的心。没有巴金老人的会场上,巴金老人却无所不在。巴金老人的无所不在一出现,那些同样无所不在的假话空话和废话,顷刻之间就被荡涤得干干净净。迄今为止,这是我所见到的,用最貌不惊人的真相,表达出来的文学的最精髓。
一九九四年十一月,我去上海参加一个文学颁奖活动。与周介人先生见面不久,他就问我想不想见巴金老人。在心里,我非常想见,说出来的话却变成不想打扰。后来听说有人去了,也没有生出多少后悔。有三年前巴金老人的耳提面授,得一箴言足矣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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